我奶奶和我妈斗了一辈子。

我奶奶屋里的鸡蛋，一直是我们家的一个分歧来源。那个夏天的下午，我妈干活儿去了，我姑姑早上就回来了，中午在我们家吃的饭，下午帮我奶奶拆洗被子。我也在家里蹲着没出去玩。奶奶和姑姑母女2个在聊天。可能她们觉得我还小，听不懂什么，完全没有回避。

奶奶一脸怨恨的神情，把手里的针线活气狠狠地往一边一放，说，我的鸡蛋最近总是少。丢了十来个了。你说会是谁拿的？！

姑姑停了手里的针线活，抬起头反驳道，你别没事儿找事儿！我二嫂对你够好的了。你那俩鸡蛋也没人拿你的，哪回不是老鼠偷走了？

奶奶睁大眼睛，活也不干了，这一回我可摆得严实，我放到罐子里，我罐子上还有盖子盖着。

姑姑去忙她手里的活，说道，你尽管再找找，你那鸡蛋也跑不远。你也不想想，我其他两个哥哥当时都不要你，你住都没地方住，我四嫂让你住她家十几年了，你还胳膊肘往外拐。你也不想想你喂鸡的粮食哪儿来的，还不是人家的粮食？

奶奶撇着嘴，怒冲冲的说，那粮食也不是她，我那粮食是我几个儿子给我兑出来的。

姑姑又停了手里的活，抬起头来瞪着我奶奶，你仨孩子兑给你是面和苞谷面，你喂鸡用的啥？用面喂的？你哪里来的玉米和小麦喂鸡？还有，你在别人锅中吃了多少顿饭你算过没有？

我奶奶嘴往下撇的更厉害了，我没吃她几顿饭，我哪里吃过她几顿饭啊！我都是自己做！

我姑姑睁大了双眼，妈，你讲话凭良心不？你没吃过别人几顿饭？！我每次回来都是和你一起从我二嫂这里吃，那俩连来喊都不敢喊我一声去他们那里吃顿饭，过年回来给他们拜年都没吃上他们一顿饭。我每次回来就恰好看见你从我二嫂这里吃饭？！你小儿子今天买肉你知道不？我过去问好的时候看到了，别人来喊过你去吃过一嘴没有？！光怕喊了你就去了。你连人家的肉味都闻不见。

后来的一个午后，我奶奶找出来家里手电去我俩房间找什么东西。她突然在房间里大喊我妈的名字，声音里压抑不住的兴奋，春华你快过来看看，快过来看看，床底下墙根那个洞口儿有几个鸡蛋，还有几个鸡蛋壳呢。果然是老鼠将我鸡蛋拉走了。

老式的木床，很大，我俩每晚只能一人一头睡个边边。她大概很久没有弯腰往那下面看过了。

我跑过去看，我妈也跑进来。床下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，最里面扫把够不到，有一些浮灰，靠墙角的区域，有个小小的洞口，几颗白白的鸡蛋安静地躺在那里。旁边也有些零碎的鸡蛋壳。

我妈非常大声地说——我认为房后路过的人都一定能听见——谢天谢地，上天开眼，你的鸡蛋算是找着了，要不然我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。我姑姑和奶奶聊天的事情我并没有跟我妈说，我忙自己的大事都太忙，哪里有空去管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情，我姑姑也不可能去找我妈说这件事，因此我妈是咋知道的，这便是我不能理解的了。

我奶奶刚刚只顾着找到鸡蛋了十分激动，可没料到这一出，因此讪讪地赶快赔笑着说，我就说是老鼠拉走了嘛。不可能有人拿的。谁能跑咱屋里拿几个鸡蛋对吧。然后她转身从罐子里掏出几个鸡蛋，要拿给我妈，给，给你几个给他们煮了吃。

我满怀期待地望着那几个鸡蛋，但是我妈挡了回去，她阴阳怪气的说，可别，我们吃不起，吃不起！

我妈这话倒没讲错，是真吃不起。我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炒鸡蛋。只有过生日的时候，我妈会把早就攒出来的几个鸡蛋取出来煮好，随后仔细地用不知道哪儿来的红色颜料染上鲜艳的红色，给我们四个一人一个。再留出一个给我奶奶，我奶奶会喃喃地说，不，我不吃，让娃娃们吃。我老了，那么好吃干啥？我不是为嘴的人。我妈不耐烦地把鸡蛋塞到她手里，说，都有！都有！不许再让了，烦死人了！

奶奶会在磕开鸡蛋的时候，不好意思地掰一些给我妈，她不断地让，说，你也吃，你也吃。

我妈冷漠地拒绝，说，你吃吧，不用管我。随后我奶奶再让给我爹，我爹看了一圈，说，你吃吧，我不吃。我奶奶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停一会儿，随后还是不好意思，就挨个儿问我们几个，你吃不吃？你吃不吃？我妈拦下她，说，他们已经有了，你自己吃。随后奶奶在不好意思中开吃。

如果鸡蛋还有多的，我妈拿给我爹，我爹拿到手里看看，又看看我们，问我妈，你不吃吗？我妈冷淡的说，不吃。随后我爹就三下五去二，快速解决了它。

每次这个事件之后，为了弥补关系，我奶奶都会煮几个鸡蛋，取出来挨个儿让我们，使劲往我们手里塞，说，你吃，你吃！我们接过来前要看看我妈的脸色，她要是不制止，那便是默认，或是有时候她会说一声，吃吧！咱们就高兴地接过来吃。

我妈自己从来不吃。她一直都是硬气到底。

我奶奶每次让她，她都不耐烦地推开，粗声大气的说，不吃！吃不起！不吃也死不了！我奶奶就讪讪地端着放鸡蛋的碗站在那里左右摆着头，她无奈地看看这个，又看看那个，随后灰头土脸地回她小厨房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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